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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流火蓮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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晃晃腦袋,我發現自己正跪在父王的腿邊。窗外仍下著大雪,珊瑚紅,金獸香,爐火正旺。

轉頭發現,母後和二姐仍在刺繡。見我醒過來,母後命人取了一件裘皮披風,再走過來親手掛在我的肩上:“薇兒,困了就便回去休息,明天還要去玄書房,到時又沒精神。”

父王道:“這孩子,每天就知道在萬軸殿惹事,給夫子添亂,還喜歡欺負人家翰墨。現在臣之不在,不然好歹有個人可以管管她,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。”

我依舊心神未定,抱緊父王的腿:“原、原來是做夢……父王,母後,我做了好可怕的夢……”說到後面,淚水撲簌簌流下,我趕緊用手背擦掉眼淚。

“又用手擦眼睛,臟。”母後蹲下來,用絲絹為我拭淚,“做了什麽夢,說給母後聽聽。”

“我夢到有好多仙人來了溯昭。他們說我們是妖,然後,害死了你們……”

母後慈愛地笑道:“傻孩子。我可是你的娘,如何會忍心丟下你不管。不論何時,母後都會在你身邊。”

“梓童,你又要慣壞她了。”父王拍拍我的肩,則是一如既往辭嚴氣正,“女兒,父母不能陪你一輩子。大部分的道路,都要你一個人走。即便父母真的離你而去,你也不可以脆弱。怎能隨便哭鼻子?”

我搖頭猶如撥浪鼓:“不要!我要永遠和父王母後在一起!你們不會離我而去!”

父王嘆了一口氣,溫暖的大掌蓋在我的頭上:“薇兒,還有十多年,你也要成年了,不可如此任性。人的一生,不是單單為自己活。要記得,你是月都溯昭的小王姬,是我萚華王的女兒。如果有一日父母不在身邊,你要肩負起輔佐二姐、統治溯昭的重任,知道麽?”

為何父王的話如此像是在道別……我也沒有太多要求,只想要他們再多寵我一會兒,只要一會兒,等我再成熟一些便好。我不願再聽父王說教,躲到母後的懷裏,撒嬌般嗚嗚哭出聲。

還是母後比較疼我。她沒有教訓我,只是慢慢撫摸我的背,唱著小時我便喜歡的歌謠,歌詞裏有月都一切的風清月明,浮嵐暖翠。她的手指如此溫柔,只在我額上逗留片刻,所有的煩惱與害怕,都會煙消雲散……

直到二姐的怒罵聲將我驚醒。

“別吵醒她,讓她休息!出去,你們這些廢物!現在溯昭大難臨頭,你們還有心思擔心王位!統統滾出去!”

我猛地坐起身,看見二姐的背影出現在議殿門前。而我在裏面的小房間,這裏潮味濃郁,案上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文書。

聽見我翻身,二姐回頭看了我一下,進來關門,快步走到床邊,輕聲道:“薇薇,放心,現在我們已經安全了。你若是疲倦,可以再睡一會兒。”

“安全?父王呢,母後呢?為何說我們安全了?那兩個仙人呢?”

“父王使用了流水換影之術,把溯昭移到了安全的地方。我們現已與外界完全斷開聯系,水霧障氣會令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們。”

“那父王和母後呢?”我抓緊二姐的手,“母後受了重傷,是不是?我看見她中劍了,手指還斷了……母後她還好嗎?”

二姐並未回答我,卻緊緊握住我的手指,像是在忍耐劇創深痛,用力到我的手都已經發疼。然而,她還是避開了我的問題:“有事我們晚點說,你再多休息一下罷。”

“二姐,母後她到底怎麽了!回答我啊!”忽然我停止了大喊,連呼吸都不敢用力,只輕聲說道,“母後……是不是,是不是……”

“薇薇,我可以告訴你答案,但是你要堅強,不可以哭鬧。因為,母後,還有父王……”說到此處,二姐自己的淚水卻落下來,“他們為了保護我們……他們……”

到最後,二姐仍舊沒能把話說完。

但我已經猜到了。流水換影之術是溯昭氏的禁術,傳聞是繼承自滄瀛神。因這個法術耗力過多,任何溯昭氏肉體都無法承受。強制使用,只會灰飛煙滅。

既然溯昭已經挪位,大雪自然是停了。它仍舊離月很近,因而至此深夜,還是有著全天下最美的月色。此刻,碧華千頃,冰雪未消,堆積了一片玉做的人間。

若不提之前發生的事,無人會知道,這裏的王已經不在了。我獨自狂奔到洛水邊,沿岸尋找父王的英魂,卻只能看見風起雪揚,波光淒冷,蘆葦雕零,荒草亂飛。

沒想到,父王竟會騙我。

小時他帶我來這裏散步,曾對我說過,所有溯昭死去的君王,都會成為這裏的英魂,永遠在此庇佑我們的子孫後代。可是,除了一汪幽青的洛水,滿岸搖擺的蘆葦,這裏便只剩了無盡永夜。

極寒令我難以呼吸,我跪在地上,痛苦浸泡了四肢百骸,頭腦卻是一陣又一陣的脹麻。如此沈重。就好似有千斤巨石壓在背上,我再也站不起來。

母後也騙了我。

她說過,她會一直陪著我,會一直在我身邊的。

“父王……母後……”我把雙掌埋入雪地,窒息到快要暈厥了。

就在這時,前方似乎有金瑩火光亮起。我吸了一口氣,擡頭往前看。不想,那洛水正中央,竟出現了一個男子的背影。

他撐著一把白色水墨繪傘,黑發及膝,一身玄藍長袍垂在水面,足底竟綻放著冰亮流光。

如今,但凡是個黑發的人,都會令我驚懼萬分。我道:“什、什麽人……”

隨著紙傘轉動,那個人亦轉過身來。

我曾經見過這個人。就是小時候,因蟠龍之事而救過一命的那個青年。

像是早料到回頭看見的人是我,他在傘下對我淡淡一笑。那不是什麽很燦爛的笑容,甚至比月光遙遠,比積雪寒冷。然而,卻是全世間最溫柔的笑容。

剎那間,風雨華夢,春歸時候,似都在這人回首處。

而那道熒光,原也是從他手中亮起。

他輕踏水波而來,好像變成了這片黑夜中,僅剩的光亮。

我逐漸看清,他手裏拿著的,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。蓮花仿佛包著會發光的蓮子,即便花瓣合攏,也有金光從裏面漏出。

我道:“你為何會在這裏?”

他沒有回答我,只是在我面前蹲下,攤開手掌。隨此動作,蓮花也跟著緩緩綻放,上百顆蓮子從中升起,細小璀璨,金光熠熠,如七月流螢,漸次照亮黑夜。

此景太過賞心悅目,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蓮子,誰知卻被燙了回來。青年搖搖頭,將這朵蓮花放在水面,牽著我的手,走到洛水中央,再撐傘擋住我的頭頂。

我正好奇自己如何站在水面上,他松開我的手,擡起手掌。

而後,奇妙之事發生了:整個洛水上出現了千萬朵金蓮的花骨朵,然後,就如第一朵蓮花一般,先後不一、生機勃勃地在黑暗中盛開,釋放出更多螢火蟲般的蓮子……

晚風獵獵,菡萏花香。如同飄過一場和風細雨,是逆流朝紫冥的,燦金蓮雨。

“好、好美……”我揉了揉發疼的眼睛,看得出了神。

但等了半晌,都沒有得到他的回應。我禁不住擡頭看了看他。他亦同樣回頭望了我一眼。此次見他,與兒時感覺完全不同。當時見他,除了驚為天人,便只覺得他毫無感情,又過於傲慢。

這一次,他同樣沒有太多表情,卻溫柔得像是另一個人。

只是,他分明眼有笑意,卻比哭泣還要悲傷。這樣的對望讓我莫名覺得難過,我下意識去伸手觸碰他。

然而,他卻瞬間化作萬道金點,隨風散去,就如那些蓮心螢火一般。

只有那些金蓮還漂在空中,證明了方才的一切並不是夢。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水面,回到岸邊,竟依然能感受到蓮子的熱度。雖然還是很難過,但也不至於像之前那般絕望窒息。

這個青年到底是什麽來頭,兩回出現都是無意為之,卻總能幫上我大忙。第一回 是救了我的命,這一回是用發光的分散我的註意……看他這樣來無影去無蹤,應該是個仙人才是。

不論景色多美,我還是得回去面對父母的辭世。只要一想到,此後一生,再無二老陪伴,我的心情便無比沈痛,連亙古不變的同一抹月色,也染上了緊淒霜風,令人不忍颙望。

然而,我如何都不會想到,回到紫潮宮,竟會同時看見傅臣之和開軒君。昭華殿中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,二姐正站在王座前,冷漠地望著傅臣之。

傅臣之正被兩個人侍衛扣住,恥辱地將手背在背後,卻掛了一臉的不屈不服。開軒君站在傅臣之身邊,一會兒看看傅臣之,一會兒看看二姐,似乎很是擔憂。

“二姐!”我跑上前去,站在傅臣之另一側,“這是怎麽回事?”

二姐冷冷道:“你自己問他。”

我看看傅臣之,他沒看我,表情紋絲不動,似乎沒打算解釋。他與二姐沈默對峙了一陣,反倒是開軒君急道:“唉,洛薇,你快勸勸你二姐,讓她不要如此沖動。”

我又望向二姐:“二姐?”

二姐道:“傅臣之,告訴她,你都做了些什麽。”

傅臣之道:“我什麽都沒做。”

“人證物證俱在,你還想狡辯到何時?”二姐拿出一紙文書,咬牙切齒道,“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!父王母後如此善待你,你……你卻……”

傅臣之還是同樣的態度:“我說了,這封信不是我寫的。”

二姐氣得渾身發抖,大步走下王座玉階,拾起那張紙,放在他面前:“這不是你的字,是誰的字?”

傅臣之道:“字跡可以模仿。我對父母的忠孝之心,日月可表,我從未做過這種事。”

“滿嘴謊言!”

二姐狠狠把那張紙扔出來,傅臣之別過頭,躲開它。我趕緊接過那封信,一目十行看完了,頓覺驚心怵目。這竟是一封寫給仙君的信:

吾前為師父黃道仙君所遣,充北海水妖王義子。其國祚奸邪,遣惡導非,勾結邪鬼作禍者,危亂北海。其女有三,長女以地仙而走,小女私養兇獸窮奇,二女為虎作倀……

“除了我養了玄月,簡直是通篇胡說八道!”我憤怒道,又盯著那個“虎”字看了半晌:“等等,哥,我記得你寫的‘虎’字,下面那個勾都拉得特別高。二姐,這可能真是別人捏造的……”

二姐道:“薇薇,你別插嘴。我知道你不相信他會做此事,之前我也被他騙了。你知道他這些年離開溯昭,都是去了何處麽?”

“不是去拜師學藝了嗎?”

“你知道他的師父是誰麽?”

“不知道……”

“黃道仙君。”說到此處,二姐又一次朝他投去憎恨的目光。

傅臣之道:“我的師父不是他。”

“那你師父是誰?”

面對二姐咄咄逼人的問話,傅臣之只是皺了一下眉頭,卻還是忍著沒說。室外依舊寒冷,殿內燭光搖曳,照亮了二姐盛極的容顏。她輕笑一下:“回答不出是麽,臣之,那我換個問題:既然你是凡人,為何會活到快五十歲了,還是現在這副模樣?”

傅臣之還是沈默不語。我道:“二姐,你這就太為難哥了。他成長速度慢,不正巧是他被父王帶回來的原因麽。”

“那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凡人!”二姐拔高音量,拽著傅臣之的領口道,“傅臣之,你現在當著大家、當著你妹妹回答這個問題——你究竟是人還是仙?!”

什麽……
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傅臣之,忽而他被蜘蛛咬後迅速覆原之事,又在腦中一閃而過。傅臣之終於快速看了我一眼,一雙細長的狐貍眼輕輕合了一下,嘴唇蒼白:“我是仙。”

心跳停了一拍。我只覺得口幹舌燥,吃力地吞了吞唾沫:“你是幾時發現的?”

二姐冷笑道:“他都在那封書信上寫得如此清楚了,他是奉命臥底於溯昭,你還問他是幾時發現的?你若不相信,再看這個。”

她從一旁的侍衛那接過一張紙,遞給我。我掃了一遍內容,發現那是傅臣之兒時寫的一首詩:

北有瀚海,不可泳矣。

鬥下淑女,不可求矣。

高眄九垓,我項痡矣。

雲龍風虎,燕然歸矣。

小時我並未讀懂此詩最後兩句,再結合如今發生的一切,卻忽然明白了:日日擡頭思念九天的家鄉,我的頸項也疲了。雲從龍,風從虎,待我大功完成,便可燕然歸去。

從小到大,傅臣之在玄書房一直是隱忍溫和的樣子,面對別人的欺負和貶低也淡然處之。原來,並不是因為他不在意,而是因為無須在意。

“薇薇,父王母後之死,都是因為我們這好兄弟。他和黃道仙君勾結已久,想要私自占領溯昭。而我們溯昭氏,則將永生永世淪為仙界之奴。我不會給他機會。因此,明日我將繼位,成為溯昭新帝。”二姐面若冰霜地望著傅臣之,一字一句道,“城內逮捕到的仙兵,背叛溯昭之人,殺無赦。”

我急了,搖了搖傅臣之的袖子:“哥,你快解釋啊。”

然而,直到最後被帶走,傅臣之也沒再說一個字。經二姐解釋後,我才知道,原來告密人是傅臣之的隨從。隨從一直待他忠心耿耿,卻不料他會做出不忠不義之事。父王母後方才去世,他便趕回溯昭,想要佯裝無事地安慰我們,再處理掉我們姐妹倆,自己稱王。

可是,不論他們怎麽說,我都不願相信王兄是這樣的人。

午夜,我一個人在房間裏無法入眠,忽然聽見有人敲門。跳下床去打開門,一股冷風襲來,開軒君站在冷月下,看上去情緒十分低落:“在下前來賠禮。”

我拉開門:“進來坐罷。”

“不,在此說便好,我還指望當你姐夫呢,讓流螢誤會可不好。”他笑了笑,口中呵出霧氣,但很快又嚴肅起來,“其實,把傅公子帶回溯昭的人,是在下。”

“……是你?”

“正是。在下離開溯昭後,一日途經雪山冰谷,結識了傅公子,得知他是萚華王的養子,於是結伴而行,共回仙界。在下有一故友,與如岳翁交好。前兩日聽說他與黃道仙君已到北海除妖,竟是指溯昭氏。此前,在下在洛水略施法術,以便日後快速返回溯昭。在下便將此事告訴傅公子,答應帶他一同回來……不想,我們趕到已為時過晚,傅公子還遭人陷害……”

“你也覺得我哥是被陷害的?”

開軒君正色道:“自然。傅公子有山高水長之風,怎可能害死自己再生父母?”

“可是,二姐一點也不相信他……”

“你二姐看似溫和,性情卻很沖動,人死不能覆生,就怕她錯殺好人後,餘生悔恨無盡。”

我苦道:“那我們該如何是好?”

開軒君往四周掃了一圈,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,塞在我手裏:“這是傅公子的牢房鑰匙。我去偷來的。”

我驚道:“堂堂大仙人,竟做偷雞摸狗之事!”

“這也是為了你姐。”開軒君無奈搖頭,“好了,快去見見你哥,我再回去勸你姐。對了,我還在地牢裏挖了個洞,若過了午夜我這邊還無消息,那就說明勸你姐失敗,你可以讓傅公子先逃命,有事我們再回來商量。”

我不禁噗嗤一笑:“堂堂大仙人,竟做齧鼠穿蟲之事!行了,小姨子這關你是過了,以後允許你娶我姐。”

開軒君笑道:“別浪費口舌,快去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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